餐厅里刀叉与盘子磕碰的声音不绝于耳，天空渐渐染上墨色，窗外的风也更加喧嚣起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倾诉的欲望，他说：“你知道吗，我之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个很单纯很快乐的人。理想指引着我前进，学习让我斗志昂扬，无论坐地铁还是挤电梯还是洗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解决算法问题和各种疑难杂症，那种灵光一现带来的成就感足以快慰我好几天，但是最近……”， 他摇了摇头，抿紧嘴唇叹了口气：”我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了。“
我继续往嘴里送着食物，他说的话我能理解前半部分。而关于情绪,我从来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对于人的情绪我只能知道前因后果之后表示理解处于这种状态，但是宽慰…我的自闭疗法可能并不适用于其他人。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这种单纯的自由是会上瘾的，就像一条深海里的鱼，可以无尽探索的海域就足以填满无可打发的时光了。可是一旦将你拎出海面，见过天空那触不可及的蓝，它就一直烙印在你心里。纵使深海里的点点荧光再美，那广阔的蔚蓝依旧会将你吞噬，你就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审视那些若隐若现的朦胧了。“
我听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在我见过太阳之前，我本可以忍受黑暗。我只是觉得这番话于情是可以成立的，并没有过感同身受的思考。
他继续道：”几个月前大学室友喊我一起去了一趟川西，我也以为只是普通的出游就跟着一起去了。从东南沿海飞到内陆盆地，再自驾登上山川，这本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几个同龄的好朋友，没有家长的约束，自由自在的游玩好几天，这本身不就是让小时候的我非常开心的一件事情吗？但是一个人惯了，对未来没了期待，反而连很多事情的阈值都摸不到在哪里了。“
对此我深表赞同，我一路进步不少，但丢掉的东西更多。
他咕了一口酒，仿佛要将喉边的情绪全部压下去：”第一天晚上我们只是普通的叙叙旧，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便出发，一路上遇到许多牦牛和马，中午找了个名胜古迹稍作休息，下午赶到山脚下的一座小镇四处转转。直到那时我依然认为这是赶路的一部分，就像我从来都不理解逛街的意义在哪里一样，我只当陪着他们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这一部分我本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的。我们都是。“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他开口：”第三天上午我们去了木格错，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更大的公园而已，无非爬爬山溜溜湖拍拍照片。之后我们顺着318国道，翻过贡嘎雪山旁边的一座高峰，在湖边野营，那里刮着大风，五月份我们都裹上了羽绒服，清澈的阳光只想让人无尽的躺在草地上。晚上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我的眼睛开始发胀，脑袋也晕乎乎的，直到车里的面包包装袋鼓囊囊的炸开才知道我们已经越过了四千米的海拔线。晚上我躺在床上，心跳也开始不正常起来，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但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竟然一点都没有遗憾，没有未竟之事也没有牵挂之人，死在那里也许对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自己觉得是很开心的，但纵观我全部人生要是说这可悲我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也感觉到了一丝凄凉，明明是个很幸福的告别方式，除了太年轻。
他说：”第四天早上我们依然起的很早，但是我们从容地吃了一餐早饭。之后我们爬上了塔公草原，那里土地上的草秃的向军训的寸头，风无情地薅过每一寸土地，彩旗在空中飘扬。云层浮在头顶天空上，像蛋花汤里浮在油上的蛋花一样。我找了个斜坡，手头没有罐头带不走这里自由的风，于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录了一分钟风的声音。然后我就在草原上奔跑，爬坡，虽然当地人已经给出了衷心的建议不要这么做。回来时我们在山的前面还霞光明媚，刚翻到山的背面就在不远处看到从云团里倾泻而下的雨瀑，就像洗澡拧毛巾一样。直到我们从那团云层里清晰的看到一根径直连接地面的闪电，看着导航我们还要穿过那团雨瀑，我们都心虚地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但是这种心虚马上被接下来的恐惧挤走，我们一路盘旋向下，傍晚时分下起了极大的冰雹，车子打开雨刷也马上被蜂拥而至的雪籽铺满，道路开始积水结冰，车子也开始打滑起来。幸好堵车减少了每个开车的人犯错的可能。我们越过这段艰难的路程之后，我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于是我在车子里反复醒来反复睡去，每次惺忪的看着周围是可以信赖的人，我也不用担心他们将把我带到哪里，这种安心，只有十几年前家人带我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才有过。“
我也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大人们都忙自己的事，会让我感觉到无所适从。
他说：”最后一天早上，我们在餐厅里悠闲地吃了一顿早饭，我们坐在窗边，落地玻璃窗外不到一百米就是一座巨大的山峰，青翠茂盛的树木覆盖了整个山体，半山腰还有清淡的薄雾。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到我们所有人都不带有任何情绪，我们只是对话，我们将要去何方。“
我们走出餐厅，此时的天空像在墨蓝色的染缸里浸染过，不均匀的铺着一带乌云，好远处和黑色的海水交织在一起，极尽目力才能依稀分得请边界线。脚下是一片起伏的的沙滩，在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延伸至不远处。我们仿佛行走在巨大蚌壳内部的温床中。
他迎着海风，眯起眼：”其实你可以过得更好一点的，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研究一些东西，但你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你是否是百分百热爱那些东西呢？我相信你对这些本身是热爱的，我是说每次着手这些事情的动机，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在潜意识逃避一些东西呢？不要在每次陷入疑难杂症的绝望之后才能感觉到天空的辽阔。“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番话，但是相比我了解他，他更加了解我。我是无法光凭理解力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经验的。我们走在海滩上，我知道今天过后我依然会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他希望我意识到自己的牢笼，而认知的差异让风声里弥漫的只能是沉默。但人是会变的，谁知道明天会变成怎么样呢？
是啊，谁知道呢？
发表评论